为何工厂全关停雾霾仍破千?真相令人无比震惊

发布日期:2017-02-08 文章来源:网易号自媒体《知道》
  


近三年来,河北石家庄晋州市槐树镇为治霾频繁关停工厂,但空气质量仍变差,雾霾时常“爆表”。当地工厂老板揭秘,雾霾来袭,厂子常被紧急叫停,空气转好后,无人监管,设备未改,排污如故;遇上级检查,当地政府提前通知停工,风头一过,机械复轰鸣。企业生存却举步维艰。一个月动辄三四次停工,甚至整月关停,企业订单流失,生产成本剧增,镇上三分之一的工厂破产或外迁,村民失业逃离。


出品|网易号自媒体《知道》

作者|刘小亦 张显超


“停停开开,企业迟早会被搞死!”河北石家庄晋州市(县级市)槐树镇矿棉厂老板牛国栋突然又接到紧急通知,未来几天将出现重度雾霾,要求马上停工。3天前刚启动的生产设备还在缓慢磨合,拉闸将导致线路出现一系列问题,但他不敢怠慢,紧急停工。

工厂中上百名临时工又被遣散,五份新接的订单被取消。镇政府原本通知2017年1月3日可复工,因雾霾一直不散,开工一再推迟,向客户承诺的交货时间多次更改,一位不明中国国情的迪拜客户觉得被耍,中止合作。

牛国栋苦笑地告诉网易号《知道》,此前停工55天,已损失上百万,这次停工后,雾霾不散,复工或遥遥无期,损失无法估量。

与牛国栋有相同遭遇的还有石家庄几万家企业的工厂老板。2016年11月17日,为了改善连续数月的重污染天气,完成全年PM2.5浓度下降10%的考核任务,石家庄重拳出击,推出史上最严“利剑斩污”抗霾行动,要求全市所有钢铁、水泥、焦化、铸造、玻璃、陶瓷、钙镁行业全部停产。

停产期间,槐树镇响应上级号召,展开风暴专项治霾行动,全镇企业基本关停,其中包括并无污染的龙骨厂。39名乡镇干部,每人分包3家企业,全天候监控企业,巡逻到午夜12点,目标只有一个:不让企业开工。

石家庄其他涉污企业也基本关停,但专项行动45天,全市雾霾不降反升,多日“爆表”,甚至空气污染指数破千,当地政府高层对媒体表示:“很着急。”

直到2017年1月9日,治霾专项行动结束的第9天,一阵西北风出面解围,雾霾散去。槐树镇工厂接到通知:有关单位许可后方可开工生产。有工厂老板向网易号《知道》透露,“早塞钱就可早开工。”

1月16日,雾霾再次来袭,工厂又被叫停。近三年,槐树镇运动式治霾行动频繁。雾霾加剧或领导视察,企业常被勒令停工,动辄一个月三四次,有时整月关停,风头一过,便无人监管,工厂设备未改,排污如故。如此反复,雾霾治理成效甚微,镇上近1/3的工厂破产或外迁,村民失业逃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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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霾“大跃进”


从河北石家庄向东行驶50余公里,到达晋州市槐树镇。从镇集市中心一路向西,一条笔直的小道横穿槐树村、相邱村以及北赵家庄,道路旁的房屋鳞次栉,有两层家住式小洋房、破旧不堪的土砖平房,也有建着厂区的大工厂,都横七竖八地挂着自家招牌。

槐树镇建材厂基本聚集于此,最兴旺时工厂达到近800家,所销矿棉板等产品一度占据全国80%以上的市场份额,并销往欧美、中东、非洲等全球各地,直到近年工厂才回落到400余家。

过去两个月,这里变得十分冷清,工厂大门紧闭,饭馆歇业,野草疯长,偶尔划破寂静的是镇干部开车巡逻响起的机动车声。由于雾霾严重,两边的工厂都被勒令关停。

2017年1月9日,石家庄“利剑斩污”治霾行动结束后,工厂复工的第一天。路边恢复了往日的生气,大货车卷起尘土擦肩而过,厂区响起刺耳的轰鸣,高耸的大烟囱向外吐着烟圈。有的工厂却已永远沉寂,大门锈迹斑斑,墙上挂着厂房出售公告,厂区内成堆的石膏板发黄变黑。牛国栋的石膏板厂位于这条路的中间地段,工厂占地几十亩,拥有两条大型生产线,每天从这里运出四五万平方米石膏板,这是当地规模较大的企业。2016年11月17日傍晚7点,他突然接到电话通知,根据上级要求,工厂马上停工。

牛国栋觉得自己从德国引进来的生产设备,排污应该不超标,不过没人听他辩解,直接关停。当晚,他匆忙拉下电闸,遣散员工,向客户一一致电解释。

第二天,看到周围行动滞后企业的遭遇,他内心一阵庆幸。有的企业因部分原材料未及时覆盖罚款几万,有的企业的发电变压器被镇干部直接卸下,拉到政府办公楼封存。其中,更委屈的是百余家龙骨厂工厂,生产过程并不燃煤,也不扬尘,只用电设备加工钢材料,也被关停。

牛国栋对网易号《知道》表示,停产期间,镇干部并没有进入工厂检查除尘设备,检验排污情况,指导降低排污,只要求企业不开工、不作业。一天,牛国栋想闲暇检修下厂房,焊接钢结构,被镇干部紧急叫停,因“专项行动期间不能施工”。

55天之后,他向环保部门递交复工申请,被签字批准后,再次开工。不过,让他始料未及的是,三天后,他又接到电话,要求关停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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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0年代大气污染指数超500


住在道路旁东头的王经书今年56岁,工厂停产后,她闲赋在家,透过窗户,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,太阳折射进来像夜里的路灯。

她想起三十年前,这路上可不这样,工厂不多,空气也好,站在家门口,能看几公里外地里劳作的人。工厂陆续建起后,有时十余米外看不清人,住房被工厂渐渐围得密不透风。

那时,槐树镇的建筑行业刚刚兴起,一些村民在家搭起小作坊,手工制作石棉瓦、水泥瓦。由于品种单一,效益较低,利润摊薄,有人率先南下湖北,学习石膏制品制作工艺,引进槐树镇。

王经书也曾在一家小作坊,手工制作石膏板,一天生产出50、60块板,一块板的工钱为1元,“家里光景好很得。”雇佣者获利更丰,每块原料成本仅两三毛,售价却达到15元,这批人后来大部分成为槐树镇第一批大工厂老板。

1992年,晋州市政府印发《关于加快发展个体、私营经济的若干规定》,从改革注册制度、减免税费等15个方面提出要求,促进私营企业发展。

槐树镇这条路上的石膏制品小作坊,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。品种由最初的天花板等低级产品,发展成纸面石膏板、矿棉板、铝天花板等30多个系列、120多个品种,其中尤其是纸面石膏板,以市场最低价占有了北方大部分市场份额。槐树镇也被评为市“乡镇企业十强乡镇”。

环境污染问题初见端倪,镇上所有企业几乎都是烧煤炭,无烟尘治理设施,废水废气都未经处理,直接排放。资料记载,那时晋州市大气污染指数严重时已超过500。王经书家中的纱窗门经常被矿棉堵满,水缸的水面和橱柜的饭菜上飘满灰尘,在外晾晒的衣服常被落满一层矿棉,穿在身上浑身瘙痒起红疹子。再后来,他胸口开始时常隐隐发闷,咳得眼泪直流,严重时被浓痰呛得喘不上气。

那时大气污染并未引起当地政府注意,1995年,晋州市刚将环保工作纳入议事日程,提出“谁污染谁治理”原则,但没有对企业大气排污提出任何具体要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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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北京奥运会引起重视


十余年过去,槐树镇个体企业迅猛发展,2005年企业达到最多,约745家。全国大中城市设200余个销售点,镇上的矿棉板等产品占据国内半数以上市场。各工厂吸纳了全村52.3%劳动力,甚至吸引着河南安徽四川等三五千名外地人来此打工。

石家庄市委印发《关于加快区域特色经济发展的意见》,鼓励各地形成独具特色的区域经济。槐树镇的建材产业被确定为晋州市特色产业,企业享受着各项优惠政策。

此时,在北京做建材生意的牛国栋回到槐树镇建起了龙骨厂,起初仅十来名员工,慢慢发展壮大后,又开了一家石膏厂,生产规模逐渐扩大,产品销售区域从北方城市逐渐覆盖全国,甚至欧美、澳洲、中东等全球各地,“很多村民为进厂上班,逢年过节给我送礼”。



2009年,王经书拿到了他生平最高的工作6400元/月,“比大学生都多,”大字不识的她讲起这段辉煌史颇为骄傲,“也像城里人在集市买蔬菜吃,”这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身份提升的标志。

不过,买菜背后其实藏着无奈。由于周围工厂每天都吐出大量浓浓的黑烟,落到菜地里成几公分厚的黑灰。下场雨,地里像泼了墨汁般漆黑,种的蔬菜村民根本不敢吃。

隔壁村的化工厂排污口附近到处流淌着酱油色的污水,村民从几十米下抽出的地下水是红褐色,无人敢喝,王经书经常闻到从那边飘来的恶心酸臭味。

由于水污染更易被人察觉,村民对此举报上访,纠纷不断,晋州市最初针对水污染制定了专项行动方案。2008年,北京举办奥运会,晋州市因距首都300公里,大气污染才引起重视,晋州市加大对烟尘治理和监管力度,拆除40台燃煤锅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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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政府睁只眼闭只眼


2010年以后,槐树镇建材厂急剧增多,产能严重过剩,利润摊薄,经常三个人合伙做大后,立马裂变成三个小摊子,呈现出“小规模、大群体”的特点,无法做大做强。王经书的月收入逐渐降低至2千多。所在企业常因产品积压,开工10天,歇20天。

晋州市政府对此提出打造“龙型经济”,推进建材工业园建设,带动该产业向高科技、高附加值方向发展。不过,大气污染的瓶颈制约了当地企业发展壮大。

2013年,石家庄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全国74城空气质量指数倒数10名内,年底被评为全国环境质量十大最污染城市之一。

石家庄市政府提出,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,牺牲经济也要治理雾霾,10月份发布《石家庄市大气污染防治攻坚行动方案(2013-2017)》,在地方政府文件中,大气治理的重要性首次凸显。此后每年,石家庄政府都针对大气污染指定专项整治行动方案。


为响应上级号召,晋州市要求各镇“以超常的举措、雷厉风行的作风,集中精干力量打好大气污染防治攻坚战”,槐树镇开始了频繁的专项治理行动。

牛国栋对网易号《知道》表示,这年镇政府因大气污染,第一次对当地企业提出停产整改要求,他开办的矿棉厂投入约20多万,将设备改造升级,安装粉尘设备,对厂区进行绿化等。政府要求企业淘汰燃煤十吨以下的锅炉,承诺每吨补贴5万,“但是补贴并没落实,最终不了了之”。

此后,政府频繁对企业进行大气污染专项整治活动。

在厂区附近开超市的张大同向网易号《知道》透露,每次整顿后工厂照样冒黑烟,也没人管。在石膏板厂上班的焦华表示,虽然企业安装了脱硫设备,但废气脱硫后会产生大量废渣,处理时增加生产成本,平时不检查时,工厂就不做脱硫处理。石膏板厂的废料,也不会按要求处理,给卡车司机一千五百元运输费,随他处理,而司机为一般就近倾倒,“镇政府平时对这些都睁只眼闭只眼”。

“2016年利剑斩污”行动刚过一周,网易号《知道》多日走访槐树镇,部分工厂的烟囱又冒起黑烟,离镇政府不远的村干部家门口,有村民正支起大锅在岔道口熔铸废旧钢铁,无人过问。

牛国栋表示,稽查组也常来检查,镇政府一般会提前通知工厂老板停工,“停了肯定查不出任何毛病,镇政府就没有责任了,”稽查组走后,企业自动开工,无人监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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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霾加剧 企业外迁


开展专项行动后,槐树镇雾霾却加剧,政府手段变得更加简单直接——关停。

2014年4月份,槐树镇的大部分企业被关停近一个月,严重违法者被重罚,相关负责人直接被公安机关带走。那年,晋州市一家发电公司因废气超标排污,被处罚180万元,“2014利剑斩污”专项行动开展半年,河北省立案侦办环境污染案件1023起,破获1010起,移送起诉406起;抓获犯罪嫌疑人1846人;查处环境污染治安案件1823起,治安拘留2039人,打击成果持续全国领先。

与此同时,当地政府为减轻企业关停对税收造成的影响,牛国栋向网易号《知道》透露,镇政府要求关停企业提前缴纳当季的税收,不然即使排污达标,也不让复工。很多小企业,因资金运转出现困难倒闭。镇政府不予置评。

2014年槐树镇经济增长出现拐点,企业纳税首次现负增长。2015年相比2013年,企业经营额从2.8亿元悬崖式下跌到4千万元,纳税额同期减少877万。

三年过去,石家庄对大气污染治理再度提出要求。2016年,市政府文件明确提出“重污染天数减少10天以上,力争退出全国74个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名后10位”等工作目标。

但数据显示,石家庄全年仅1个优良天气,其他几乎全为重度污染,全年9个月的空气质量排在全国倒数10名内。环保部督查组对河北大气污染源排放情况检查后,对石家庄点名批评。

11月“利剑斩污”治霾行动后第18天,空气污染指数连续5天“爆表”,随后甚至创下AQI指数1155的极端污染天气纪录。



生存成本逐年增加,环境不断恶化,槐树镇的企业和村民开始用脚投票。

由于全国建材产品严重过剩,利润摊薄,村民都外逃打工,人工成本剧增,每月不确定的关停使一切雪上加霜。

2016年槐树乡镇政府已将天然气主管道接入每个村,并要求所有企业在2017年6月前完成“煤改电”改造。牛国栋向网易号《知道》算了一笔账,一公斤煤7毛钱,燃烧产生六千热量,一立方天然气2块8毛,产生八千热量,改造后生产成本仅此一项将翻3倍,而每块石膏板的利润仅为几毛钱,“谁先改,谁先死,槐树镇在全国先改,这片就先死。”

欧美、非洲、中东等地的石膏板需求旺盛,订单不断增加,牛国栋的长远计划是在需求国就近投资建厂。目前,他已在沙特建了一条生产线,正在试运行。

王经书也在到处托熟人在外找工作。家中一亩四分地,每年种一道玉米,一年的产量约1200余斤,一斤玉米卖5毛,每年地里的收入仅约600元,刨去种子化肥钱,还亏本。

在工厂工作,一天12个小时,按件计算,一天最多能挣到150元,而很多工厂倒闭,经常工作一天歇两天,每月收入极不稳定。

更让她忧心的是,大部分工厂不收60岁以上村民,因为不能上意外保险,随着年龄增大,她不知将何去何从。以前同她一起在厂子里干活的老人,好几个被诊断出患肺癌,“生命被判死刑。”每当她自己咳嗽得厉害时,内心都一阵恐慌,但咳完后又不舍得花钱去体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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